来源：我们是有故事的人
- 职 业 故 事 -
直到现在，我才知道爸妈的良苦用心。犹记得我爸说过：“当你还没有自立能力的时候，要学会吃苦，敢于俯身从低处做起。你不会的东西越来越少，战胜的苦难越来越多，就立起来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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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今年25岁，是留学英国的在读研究生，主修音乐表演专业。
2019年圣诞节前夕，我收拾好行李，准备从英国飞回广州，和爸妈共度为期2个月的长假。
飞机落地，就收到妈妈发来的信息，“曼曼，我和你爸今天去武汉，参加他的老战友孙女婚宴。一周后回来，我让司机去接你。”
这时候，我还不知道，我此生的命运要因为父母此次武汉之行拐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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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妈从武汉回来之后，就先后开始持续发高烧、咳嗽，按照平时的药方疗法不奏效了，只得去医院打吊针。这时候，我们还不知道有疫情。过了没多久，官方确认信息发出来之后，爸妈被医院收治在隔离病房，而且家属不能陪护，我被医护人员赶了出来，还给我一张通知书，要我居家隔离观察。
我顿时像被戳破的气球，东倒西歪了。
爸妈一直是我心中的太阳，主心骨，虽然出国留学这些年，相隔近万里，也没觉得分离是一件痛苦的事。但现在虽然只隔着一扇门，却让人无比揪心。
爸爸的情况稍微好点以后，就在微信上跟我说了他的担忧，他最担心厂里没人管会全乱套了。
他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辞职下海的创业者，带着我妈和大舅，揣着东拼西凑的10万块钱，三个人从小作坊开始，摸爬滚打，发展到现在的年产值过亿的热水器制造工厂。
事业稳定后我妈退出，回归家庭专心陪伴我。因此，我从小到大没怎么体会过生活艰辛和困难，偶然的一两次和爸爸去工厂，都是参加周年庆之类的庆典活动，对内部的实际运作一概不知。
眼下，他也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委托，只能安排我帮他去厂里看看，有什么情况再回来跟他汇报。我对工厂的事完全不感兴趣，心里当然是不乐意去的，但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。
刚到工厂大门，就发现人事主管陈奇已经在等着我了。
陈奇是工厂的元老之一，也是爸爸那辈的一个远房亲戚。在家里见过几面，我爸让我叫他奇叔。
他对工厂各环节运作都很熟悉，各个部门的各个岗位几乎都担任过。我爸也比较倚重他。
他带我巡了一遍工厂，把当前运作的基本情况讲完之后，他跟我提出：“今年出货的急单这两天就做完了。现在外边都在传病毒的消息，工人都在问是不是能提早放假回家，怕到时封路回不去。”
我不知道怎么应对。只好给爸爸发微信请示，爸爸怕文字跟我说不清楚，给我打了语音电话，问了我厂里的情况，结果发现我一问三不知，他长长叹口气只好给奇叔又打了电话，问清楚情况，嘱咐奇叔听取员工们的意见，将年前的收尾工作先草草结束。
爸爸给奇叔打电话的时候，我在一边杵着，他的声音嘶哑虚弱，我听得很是内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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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春节，我们过得忐忑不安。
爸妈出院回家之后，仍然咳嗽不断，大声说话都感觉胸闷气短，只得在家里按着偏方煲各种汤药，家里整天弥漫着苦苦的药味。
我的假期也接近尾声，但是现在航班停飞，出不去，我的学业还不知道该怎么办；即使有机票能飞，短期内不一定能回得来，看着爸妈的身体大不如从前，身旁又没人照顾，我也不敢贸然就走。
年后工厂开工被不断推迟，加上各地交通管制，大多数员工都买不到车票返程，车间没办法正常运转，眼看客户的订单被耽搁，我们也要面临巨额罚款。工厂不开工，每天的损失都在不断增加，我爸愁得整晚睡不着觉。
闲在家里的日子，我爸去厂里就把我拽上，说多学点东西没坏处。我很是不理解，将来又不准备继承家业，让我学这些有什么用呢？
外部的环境越来越糟糕。不得已，爸爸叫奇叔组织了少数几个能来到厂里的员工，开始赶制紧急出货的产品。我也不得不进入车间帮忙，毕竟多个人就多一份力。
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产品制造过程如此复杂。
焊锡、接线、喷油、丝印、装配、包装。。。。。。没有一个是我下得了手的。大家都忙得热火朝天，我站在车间干瞪眼，再加上车间机器此起彼伏的声响，化学品刺鼻的气味，让我不禁头晕眼花，阵阵作呕，只得落荒而逃。
我退到办公室大口大口地喝掉一瓶矿泉水，才算缓解，并在心里默默决定，以后一定要离这些土掉渣的行当远点，我不适合这个环境，这些活也干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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疫情影响下，厂里的订单不断缩减，原材料价格不断高涨，供应还起伏不定，车间生产的节奏被打乱，出现急的时候撑死，饿的时候饿死的情况。员工情绪开始出现波动，流动率比往常高了许多。每天都会有很多突发的状况要处理。
我爸忍着身体不适，每天拎着一锅沙参百合麦冬汤蹲守在厂里。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，这天他在办公室午休，醒来后感觉头晕目眩，就开始呕吐不止，身体发烫。赶忙叫司机送去了医院。
诊断结果是病毒性心肌炎，还是急性的，幸好送医院及时，不然后果不堪设想。现在必须卧床休息，减少心脏负荷，慢慢调理才能恢复。
看着病床上虚弱的爸爸和因为过于紧张脸色苍白的妈妈，我的心沉入了谷底。
爸爸拉着我的手说，“孩子，厂里靠你了……”
我的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，再也没工夫想那些有的没的，赶紧回了工厂。
我这个总经理助理才上任，就已经焦头烂额了。
生产主管跑过来跟我抱怨，“车间如果老是这样开开停停，我们就没办法做啦，现在好多员工都跟我提辞职，都被我压下来了。”
恢复秩序，是我们都期盼的，但这需要时间。我只能安抚他再坚持一段时间。
这天一早，我先到厂区转了一圈，发现车间只有零星的三五个员工在上班。
其他人去哪里了？
我打电话问车间主管，他说今天不舒服，没来上班，不知道发生什么事。奇叔这时也找过来，跟我说他们罢工了，他收到一封联名信。内容大概是：这一年工作不稳定，工资收入越来越低，生活很难过，要加薪。
在这节骨眼上罢工，看来是有人坐地起价了，因为后天有一个意大利的订单必须装柜出货，如果不能按时，逾期的罚款可以让我们未来三个月白做了。
我一阵心慌，赶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时间紧迫，必须快刀轨乱麻。我让文员打电话通知车间主管马上回厂开会，一起商量给员工加薪的事情。
财务部告诉我，早在三个月前，爸爸就发现每月的工资报表不太正常，人工成本占比持续飘高，但人员结构没有变化。高出的部分集中在因工作量不足补充津贴上。
津贴通常都由生产主管代为申请。这三个月，生产主管的申请，都卡着工资核算的最后一天提交，人事部不敢耽误，匆匆通过，审核时间缩短，各环节上自然没来得及深究其中隐藏的问题。
这些津贴全部补给了少数几个老员工，就是生产主管自己带进来的核心骨干。其他员工没有，当然叫苦连天。
最气人的是，这几个老员工拿着补贴，还在外边给别人干活。就是生产主管偷偷在外面开的小作坊。
这些证据我爸在两个月前就安排人调查收集，本来打算好好跟他谈一谈，纠正之后，以合作的方式共生。但现在看来，只有彻底清除，才能有效止损。
第一次处理这么棘手的事，心里还是有点紧张害怕的，多亏有奇叔从旁协助我，才勉强搞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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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跟爸爸视频，跟他说了这件事，他一脸欣慰，嘱咐我好好干。如果不是爸爸身体这样，我真想撂挑子，我真心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。但现在说那些有什么用，咬着牙上吧！
罢工的事就已经让我头秃了，但更难的事还在后面。
这天，我收到了一个开拓很久的客户信息，发来图纸让我打样报价，订单计划有1万台。因为是外贸新款，需要开新模具才能做。我也跟客户说了，他答应付模具费，催我要尽快，不然赶不了他们预订的船期。
当时我也没多想，对方给的信息也是言之凿凿，于是通知工程部赶紧去执行。大约一个星期就把样板寄出去了，之后我就一直在催客户确认，下正式订单。但对方不是说忙，就是说有细节要再修改，或者是还有资料没完善，总之，就是不确定。
这一拖就快过了两个月，眼看还没下文，我心里开始焦灼不安。当时我是同意了开全套模具的，成本大概20万，合作约定是如果没成交，客户支付开模费，把模具拉回去。
但现在客户是既不确认下单，也没有说不做，模具厂又催着我们付款。后来，客户直接撂下一句话说样板测试没通过，不做了。模具他们不要，让我们自行处理。
这不是赤裸裸的毁约吗？我气得想直接上去抽他两巴掌。但谁让他是客户呢，只得平心静气地说：“那你们得按合同约定把模具费给付了。”
不料，对方说，合同里又没有写一定要我们付模具费。
我顿时傻眼，赶紧翻出报价合同一看，天啊，我从第一行逐字看到末尾，居然没找到这点内容。我犯了一个低级错误，写漏了。
这次的哑巴亏，让工厂蒙受这么大的损失，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，又怕又自责的我撂挑子的念头又再一次冒出来。
晚上回到家，忐忑不安地跟爸爸如实说了我写错合同的事。他没有做声，转头进厨房端出妈妈刚炒好的菜。饭桌上，他说：“做错了没关系，就当这次交了学费，下次多加注意就行了。”
爸爸越是这样说，我越觉得愧疚。想想自己无忧无虑的生活背后，是爸妈这些年持续不断的辛苦付出。还记得小时候，爸妈事业刚起步，资金周转特别困难，根本没有生活费的安排，妈妈常年穿的一件蓝色衬衫，已经洗成了灰白色，爸爸从没去过理发店，都是我妈自己买个推子在家给他修剪的。
尽管如此，我的营养补给鸡蛋、牛奶从没间断过，从5岁开始上小提琴培训班，500块钱一节课，多年来妈妈从没有劝过我不要学了。
现在如果我还想逃避，这么没有担当，就太不像话了。无论如何，我都应该学会把事情做得更好。
我对自己进行了深刻的反省，这件事看起来是疏忽，可其实是因为我的心根本就没在厂子里。我一直看不上管理工厂这工作才会懈怠，犯这样那样的错误，心猿意马的人怎么可能把事情做好？
我下定决心，先把手头的事做好，至于将来何去何从，就等将来再说吧。
重新认真审视了一遍自己，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女孩，除了我爸是老板以外，没有任何工作经验，别说要管理好这间工厂，连让同事们信服，都得先拿出一些真本领才行。
记得曾看过一个职业经理人的分享：想融入团队，先把你自己变成和团队一样味道的人。没有真正的经历，就没有深刻的认知。
于是，我叫文员给我拿了一件厂服，明天开始我要穿它上班。
第二天，当我穿着和员工一样的厂服出现在奇叔面前时，他露出了吃惊的表情，没想到我的改变行动这么快。我跟他说要在车间实习三天，他打着哈哈说：“那怎么行，车间都是脏活、累活，环境也不太好。”
我何尝愿意干这活呀，这不是书到用时方恨少，事非经过不知难嘛。
为了打消他的顾虑，我笑着说：“这你就不用担心了，你跟车间主管说一声，做不好直接批评就行。”
花了三天的时间，在车间每个工位都操作了一遍，终于弄清楚了产品的制造全过程，也基本跟工友们都刷了一遍脸，算是给自己做了一次植入广告，以后想了解情况也就方便了。
接下来，我继续到各个部门轮岗，老老实实先当好一枚实习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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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工厂待了一年多，期间有过无数次的崩溃大哭和想逃跑的念头，但每次回到家，听到爸妈由衷地对我说“很高兴你长大懂事了；很欣慰你能主动为我们分忧”，我的嘴像塞了个大馒头，不想干的话都说不出嘴。
现在，我已经学会了用行话跟同事们交流，学会在矛盾冲突面前镇定自若，也能在疑难问题的处理上提出更多有效的建议，实至名归地坐实了总经理助理这个岗位。
直到现在，我才知道爸妈的良苦用心。犹记得我爸说过：“当你还没有自立能力的时候，要学会吃苦，敢于俯身从低处做起。你不会的东西越来越少，战胜的苦难越来越多，就立起来了。”
让我做工厂接班人，是他们一致的计划和期待，但也知道这条路很苦很累，只能不动声色地让我慢慢磨炼。
当然，我在管理工厂的同时，一直也没落下自己的专业。如今，我已经回到学校继续学业，有的时候，也会想起在工厂的点点滴滴，很是感慨。
将来我女承父业的几率不大，但我感谢父母曾把工厂交给我历练，感谢这段经历。这段经历让我学会坚韧、忍耐、勇敢，为我走好以后的人生路积攒了一笔宝贵的财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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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|银小倩，青年作者。
图|《安娜》剧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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